云吞在上还是面在上兼说粤语在广州的现实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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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吞面是广州的传统小食。按照传统的做法,云吞面上桌的时候须是云吞在下面在上,这样面才不会被汤泡烂。此外,云吞在下浸泡在用大地鱼、骨头、虾米等多种材料熬成的鲜汤,可以让本无什么味道的云吞皮入口有味,与云吞馅的鲜美味道相得益彰。前两天我看朋友圈有人贴出一组号称是著名云吞面传统老字号新店开张的照片,仔细看看是云吞在上还是面在上?结果是云吞在上。的确,现在从大酒楼到小食店广州没有几家食店会把云吞放在面下,可能云吞在上卖相好,也可能现在的汤已经是兑出来的多,更可能连师傅都不知道有这个规矩。云吞面是我至爱的广州美食之一,我发现广州只有一家面店这么多年一直坚持把云吞放在面下边。传统的坚守很难。守得住部分已经很好。无论如何,在广州目前要找碗云吞面吃还是找得到。但是就总体而言,广州是卖云吞面的食店多还是其他面的食店多?我没有数据。个人感觉如果大小食店都算上,卖云吞面的还是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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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广州话)在广州的处境也差不多。你说粤语被灭了吧,广州城内到处可以听得到。你说广州城里讲广州话、广州人讲广州话天经地义,事实又不见得是那么样。我就经常被人吆喝:说普通话!不是政府官员也不是文化人,只是普通的保安售货员停车场报管员等。说他们吆喝我也许只是我作为本地土著的敏感,其实他们习惯了这种对人讲话的语气。面被放在下面不爽是必然的。只是面不会说话,我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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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侃完之后说说正经的。我们探讨粤语在广州的现实处境,首先不能无视的现实是住在广州城里的人本地人和外来人的占比。八十年代广州人口三百多万,其实那时候也有只说普通话不会说广州话的,姑且就把母语为广州话的人为300万作为一个讨论的基数,那么现在广州的人口按照官方的数据说是1600万,实际有人说有户口没户口加在一起已经达到2000万,我们且按1600万算,也就是说,母语为广州话的只是5个在广州生活的人当中的1个。本地人成为“少数民族”是一个很难令本地人接受的现实。但是现实就是这个样子,不接受是你的事。不要以为这个本地人与外地人或称新来者1:5的占比很令人吃惊。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南海务庄采访,由于工业化,这个小小的村庄本地人和外地务工人员之比竟然达到1:11!这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如果不说普通话,本地人无法收租,无法买东西也无法卖东西。换言之,无法在自己的故乡生活和揾食。昨天的南海务庄小村庄,今天的广州大都市,人口构成的沧海桑田告诉我们,语言的工具性是第一位的,文化性是第二位的。人们不是因为爱某种语言才使用某种语言,仅仅是因为需要才决定自己的首选。其实对于绝大部分的普通话的使用者来说,普通话也都不是他们的母语。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母语,说起来普通话来的“不自在感”和广州人说普通话时的“不自在感”几乎是一样的。只不过普通话的词汇和发音源于北方语系,他们学起来比广州人要容易一些,适应也容易一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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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讨完这个人口构成之后我们不得不说的是粤语在广州的官方地位。本文所说的粤语特指广州话。广州人说自己说的是广州话,而香港人说自己说的是广东话。客家人潮州人说广州人说的是白话,从化花都和广州白云区,有人把白话称为本地话,而同时也有人指称这是粤语。光是名称就很有意思。其实,广州和全国各地一样,十里同声不同音很常见。以前广播电台规定的广州话或称粤语的标准音是西关音。从这个意义上说,哪怕是老广州,现在能够说纯正西关音广州话的也不多了。以前环市路过了铁路本地人说的就是客家话了。就是现在西胜街登峰下塘那一带。不过现在那里的本地人也说广州话了。广州话在广州的官方地位这似乎是个伪命题。官方从来没有任何禁止说广州话的明文规定。这是必须说清楚的。但是官方的所有会议,官员的发言报告,甚至官员之间的交流,全部用普通话。基本没有广州话的事。这倒不是对本地文化的歧视,普通话作为中国官方语言,这是规定。此外,广州的官员当中本地人占比更低,官员之间用普通话沟通也是需要,与文化无关。与文化有关的是,我记忆当中广州官方好像从来没有为保护广州话发过什么文件和做过什么大的举措。这种对待本地文化和语言的暧昧态度一直让人心寒。作为广州本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广州话,因而一直被置于可有可无的位置,处于被边缘化的危机感之中。一种语言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和一种文化的承载体,这是常识。广州官方倒是不断地高喊弘扬广州传统文化,但是,你不大大方方态度鲜明地支持弘扬一下广州话,光是不停地摆弄那些破骑楼满洲窗菠萝鸡飞机榄算怎么回事?官方态度的暧昧其实也是在粤语保护问题上各种偏激言行层出不穷的根源。这个结必须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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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话在广州媒体中的处境。坦白说,很可以啦。广州的本地报纸虽说不可能像有的香港报纸那样全部用粤语来写,但是粤语词汇和特有的表述时常在报纸的文章中冒个泡,表明至少这是被允许的,这是对粤语在纸媒表达中的建设性作用的肯定。直接与媒体语言有关的是广播电视。广州的广播电台和电视台粤语频道频率不少。各位有兴趣的可以自行统计。这在全国都为罕见。必须指出的是这并非出于广州的电子传媒当家人的文化自觉,只是揾食而已。说起来很不合逻辑,为什么广州现在说普通话的人有4个,说广州话的只有1个,而电子媒体都在抢这块只有一个人蛋糕呢?原因很令人心痛,说普通话的广州人都不爱看不爱听本地出品的普通话节目。他们都看外地的电视节目去了。近二十多年来,媒体的经营体制一直是把经营指标分解到频道频率,讲广州话收视收听率就上得去营收就相对容易,讲普通话就生意难做节目难做。眼睁睁地看着4个人跑到外省台去了束手无策,大家只好就去争抢那1个人的份额了。可怜啊。这才是广州电子传媒在播出语言选择上的文化真相。其实就年轻一代的观众听众而言,他们早就开始追外省台了。互联网彻底改变了广州下一代的地域趣味。广州的年轻一代的文化趣味和追求更加全国化了。也许这剩下来因为无可选择而不得不捧场的1个人,很快就会变成零点几个。实际上广州电视观众老化的问题早已是十年前的老课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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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在广州文化圈的处境完全可以参照粤语在广州的官方地位。虽然没有人硬性规定文化圈的交流和各种文化活动必须一定要讲普通话,不能够讲粤语。但是一来文化圈跟官场走无可厚非,二来广州人在文化圈里面并不占主导地位,哪怕某个母语是粤语的广州文化人在圈子里有一定的地位,他讲话也必须让圈内人听得懂啊。所谓文化圈无非就是半官方的文化圈子和文化人之间作为朋友的相互交流平台,饭局聚会等等。不过,在这样的场合,母语都是粤语的人之间使用粤语交流还是很常见的事情。总而言之,选择用什么语言交流工具性还是第一位的。当然,同声同气很重要。如果两个酒逢知己的艺术家的母语都是粤语,那么交流起来更加亲切更加爽感觉也更加到位,这是毫无疑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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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在广州教育界的处境。应该说有新亮点也有老不妙。新的亮点是有教育主管部门开始重视粤语在广州下一代中的存亡问题了,开设与粤语有关的课程和举办各种课外活动等等。我要向这些教育主管部门和学校致敬!老的不妙是说实在话不少学校的教师还是不喜欢学生讲粤语。其实也不一定是文化歧视。不管是大中小学,教师中母语为非粤语的人士占绝大多数,作为老师听不懂孩子在说什么,哪怕是在课余生活中聊天是件不是很爽的事情。其实这个我也经历过,我刚刚做教师的时候,学生绝大部分讲的都是客家话,我也听不懂。不过我好开明,从来没有对学生讲客家话表示反感更没有禁止学生讲客家话,反而我自己很努力地学习客家话。我现在还和当年讲客家话的同学保持很好的联系。虽然我客家话学得不算太好,但是下乡去和听不懂白话的家长沟通还是基本没问题。我觉得现在广州的中小学老师,不会说广州话的都要向上世纪七十年代不会说客家话的陈扬学习。多学一门语言不是你对学生的恩赐,而是生活对你的馈赠。官场和半官场的文化圈不讲或少讲粤语都不是问题,但是作为以传播文化为使命的学校有意无意地排斥粤语就是天大的问题。至于传闻中有学校禁止学生课外都不准讲粤语,如果属实,那绝对是文化脑残。没有资格办学。教育部门必须严肃查处。我也亲眼见过“讲普通话做文明人”的文字标语。这毫无疑问就是含沙射影攻击粤语。这样的标语挑动族群撕裂,制造文化仇恨,让一部分广州人把普通话当成粤语的敌人。他们成功了。他们才是城市文明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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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在广州民间的处境。广州有两个民间,一个是母语为广州话的民间,一个是母语为非广州话的民间。讲广州的民间使用广州话作为首选的语言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问题只是粤语在一些父母双方都是以粤语为母语的小家庭,出现了代际语言沟通危机。孩子不愿意也讲不好广州话,父母不得不迁就孩子甚至在家里也要用普通话和孩子沟通。这个令人不悦的危机折射出来的是学校和幼儿园的教育问题。我也是在幼儿园长大的,从出生49天到七岁读小学。我记得幼儿园也是普通话教学的,但是怎么我就不存在不会讲粤语的问题呢?其实孩子学语言比大人天才,只要有环境,只要某种语言不被歧视,三个月学一种语言不是太大的问题。前面说了,母语为粤语的民间在广州只是个小民间。大民间是占广州城市人口绝大多数的母语为非粤语的巨大族群。在这个族群里面作为被选用的语言基本就没有粤语这个选项了。这个大民间的人际交流语言不是各自的母语就是普通话。这是粤语的生存或者说保护所面临的基本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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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族,族群,文化,语言,这些原本就都无优劣之分。大城市的原住民母语受到外来人口激增因素的影响,使用空间的缩小也不是广州一个城市的遭遇。很多人说包容也有很多人说融入,事实证明这些空泛的口号都是无济于事的。也有人张牙舞爪地战斗。但这只会让很多原本就不了解也不歧视粤语的人变成粤语的敌人。在讨论如何保护粤语的时候,我认为最重要的一条是设立自己作为广州原住民对新来者在粤语问题上的期待值。你只占1/5,要求所有的新来者都讲粤语是不切实际的。因为他们没有这个现实的需求。要求他们都爱粤语更是不切实际。他们跟这个城市的交集只是十年八年甚至更短的时间,连听都听不懂,他凭什么爱粤语?我建议这个期待值的设定可以参照繁体字的处境。当代中国绝大多数人是不会写繁体字的,虽然说常用的繁体字只有几百个与简体字有不同。比如说一个龍字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写得准,但是大家都认得。这就好。会看不会写,这就是已经实现了的繁体字与简体字共存的期待值。如果连看都看不懂,那就实在是太“没文化”了。如果会看不会写,那没有什么丢脸的。毕竟从小学校教的就是简体字啊。对于粤语,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努力让听不懂粤语的新来者慢慢听得懂,至于他们讲与不讲就只能够取决于将来讲粤语的人在广州方方面面的话语权了。作为广州的新来者,无论来自何处,也无论境遇好坏,多学一门语言视野就多了一扇窗口,多了一种谋生的本领,何乐而不为呢?何况粤语并不是什么偏门的小语种,世界上毕竟有那么多亿的人在说。命运把你扔到了广州,你却不学粤语是不是有点傻呢?当然,我说的这个“傻”是错失良机的意思,千万不要误会。从学习语言的角度看,听是说的前提条件。听得懂是说得出的前提。很多中国人英语阅读不错,但就是开不了口,原因就是英文教育中听力课从来不给力。假如5个在广州生活的人中有4个听不懂粤语,粤语只是剩下的那1个人的事情,粤语保护就是一个空话,假如四个听不懂粤语的广州人当中有两个慢慢听得懂粤语了,他们就会继续学讲粤语。粤语在广州这个2000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中的传承应该就会见到顺景了。这两个人,用绝对数来表达就是600万人,再加上广州300万讲粤语的原住民,还差一点才到广州现有实际人口的一半。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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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不需要敌人,一个敌人都嫌多。事实上对粤语的偏见有,个别人的歧视也有,推普的走极端对粤语的伤害也有。但作为一个几亿人口正在使用的语言体系,企图彻底灭掉它的敌人世界上还真没有。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灭掉粤语,灭掉粤语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但是对于广州而言,粤语需要朋友。粤语真要保护,需要很多很多母语不是粤语的朋友。粤语保护需要很多说普通话的同盟军。粤语不能自己孤立自己,把自己置于中华文化大系之外。一直都需要警惕的是:有人一直在顽固地树敌,坚持不懈地制造族群撕裂以售其奸。

 

广州可以有面在下云吞在上的云吞面。但是广州不能没有云吞面。云吞在上的云吞面不是云吞面的敌人。云吞面铺越来越少才是真正的云吞面危机。

 

陈扬